KukuYaki

Smoke with Rihanna,
Move like cool Drake。

【戬豹】百年烈日

*包含野史内容,参考了杨戬传

*包含作者胡诌内容

*包含姜子牙x申公豹,东海龙王x申公豹的暗示

*文章略长,感谢耐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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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戬见过申公豹四次。




第一次是在人间。


那时他约莫六七岁,无父无母,终日为了妹妹杨婵的温饱而向村里人低声下气,却依旧过的贫苦紧巴,有上顿没下顿,还要忍受大人们的冷言冷语。

杨戬是觉得愧对妹妹的。

若不是他天生三眼,能辨阴阳,识鬼神,村里人也不会视他们兄妹二人为邪祟,觉得晦气,从而不给好脸色给他们看。

所以他总觉得,是自己亏欠妹妹许多。


“可是,哥哥就是哥哥而已。”年幼的杨婵细声细气的说着。“不管别人说什么,哥哥在我眼里就是最喜欢最可靠的人。”

小姑娘瘦的皮包骨,一张小脸即便脏兮兮也难以掩盖清秀漂亮的底子。

也正是她说的话,支撑着杨戬度过了童年最艰难的时光。


那时他总背着个竹篓子,从村头走到村尾,做些能挣几个铜板儿的跑腿活,安静老实的生活,却还是躲不过村里那几个大孩子的恶意。

那些比他还高一个头的孩子们团团给他围住,指着杨戬嬉笑。

“你娘不要你们兄妹,因为你们是邪祟,鬼上身。”


杨戬不吭声。

他的天眼一直是紧闭着的,他从不在外人面前睁开。


为首的孩子见对方不为所动,甚至眼神冷漠,兴许是觉得自己面子下不来了,伸手狠狠攘了杨戬瘦弱的肩膀。

“听说你娘是偷摸给你们俩生下来的,那你和你妹妹是不是杂种啊?还是野种?”


孩子往往都生性恶毒。

仅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话说出口后造成的伤害有多痛。


杨戬攥紧拳头,前额上那道紧闭的竖缝天眼隐隐有了要睁眼之势。

侮辱他可以,侮辱他娘和杨婵,不行。


他咬着后槽牙,眼神阴冷,动了杀心。

欺人太甚。


这时,一道突兀的声音斜插进来,带着点儿散漫和轻浮的意思,却低沉的很好听。

“出言伤人,死后可是要被拔了舌头送去阎王爷殿上,掌嘴个三天三夜的。”


一众小孩儿都愣了。

杨戬掀着眼皮跟着望过去,瞧见个年轻男人,背倚吊睛白额虎,身着素金黑袍,长发紧束,抱臂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儿。

他眼珠漆黑,似是有些怪异。


“都散了回家去,别搁这儿围着了。”那男人扬扬下颚,用着玩笑的腔调,可那狭长眸子里却没有逗趣的意思。“再胡言乱语,可就真要下阎王殿了。”


他身后那头巨大的吊睛白额虎从鼻间冷哼一声,粗糙肉爪在地上漫不经心的抓出刺耳声响。


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早就在看见大老虎的时候就吓傻了,踉踉跄跄往后退,一个跑的比一个快。

离远了,还能听见有人不争气的吓哭出来的嚎喊声。


只有杨戬没吭声,背着个竹篓子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
他在打量眼前的人,天眼也微微眯起缝来偷看。

气息和周身的暗流涌动,都显示对方不是凡人肉胎。


“天眼开,视六道。”男人忽然开口,饶有兴趣的往前走了几步。“天眼所见,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,若近,若远,若麁,若细,诸色无不能照。”


他身后那头巨大的白额虎也跟着往前,几步就挨近到了杨戬跟前。


杨戬抬头看对方,对方指腹揉着下颚,一副见到不同寻常的宝物一般的神情。

“你是什么来头?”男人问道。


“你又是什么来头?”杨戬反问。


男人愣了愣,挑眉看着眼前的小孩子。他身后的白额虎不耐烦的重重扫了下尾巴,如长鞭似的抽在地上。

“是我先问的你。”男人好笑的开口。“得讲究个长幼有序吧。”


杨戬不吭声了,但也没被那老虎吓到。

他瞧出来了,这老虎是眼前这瘦长黑袍男人的宠物,亦或是饲养的灵兽。若不得允许,是不会擅自扑上来的。

他默默打量了片刻,抬手往村尾处指了指。

“我家住那儿,仅我和我妹。”


“无父无母?”


“不晓得父亲是谁,母亲自我四岁后便再不回来了。”

杨戬回答的坦坦荡荡,毫不遮掩。


男人又是一副斟酌思考的模样,绕着杨戬转了几圈,才摊手笑出声。

“是个好苗子,可就是还不到时候。”


他说罢,反手捏着身后老虎的耳朵揉捏两下,再低头跟杨戬开口道。

“若再有人拿这些事儿欺辱你,莫往心里去。要记着你不是个凡人肉身,别为了他们,给自己道心种下祸根。”


“你说我不是凡人肉身,那我是什么?”杨戬追问道。“我的这个眼睛又究竟是什么?”


男人已经翻身坐上了白额虎。“你日后便知晓了。”


“你是谁?”杨戬提高声音继续追问道。

“我晓得你不是凡人,可我天眼尚不能完全睁开,无法真正的看清。”


男人骑着虎背上慢悠悠的走,也没回头,就扬手算是给杨戬一个回应。


“我是个闲散神仙。”

他这样回答道。



这是杨戬第一次见申公豹。








第二次见,还是在人间。


彼时杨戬已早早拜入玉鼎真人门下,因资质极佳而备受重视。

他刻苦修习,运功,为了让妹妹不再回到过去那凄苦生活里而努力着,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而努力着。


他在桃山下向自己那已逝的母亲承诺了,自己会变得更强,强到可以守护好她牺牲自己而换来的这世间一切。


「娘从未因为与你们父亲相爱而后悔过。即便因此而被镇压于这桃山之下,即便因此而被迫与你们分离,娘也从未后悔过。」

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即是如此。

「戬儿,不要恨娘。」


究竟为何会恨呢,杨戬自始至终也没太明白。

或许母亲是在愧疚把那样年幼的两个孩子独自丢在人间,亦或是在愧疚因为自己的原因,桃山被劈,天地即将迎来浩劫轮回。

可这些都不会成为让他恨自己母亲的理由。


杨戬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。


以前,他活着的原因是为了救出母亲。

可母亲已逝去,而如今,自己只有妹妹了。


那么,杨戬从此以后,便只为了妹妹而活。




天地浩劫,轮回开始。武王伐纣,人间要改朝换代。


在伐纣之战中,杨戬头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实力。


他一身银甲红披,手持三尖两刃枪,在焦土狼藉的战场上成为了最显眼的银色掠影。

被妖狐妲己指使的妖物纷纷被他的天眼所慑,只晓得抱头鼠窜,成了他的枪下亡魂。

到后来,杀红了眼,杨戬已经分不清死在他眼前的究竟是妖,还是凡人士兵。


后来,伐纣之战在大片尸首中结束。

妖狐被姜子牙所擒,交予武王姬发看守。


那日,人间久违的下了场暴雨。


阴沉沉的乌云几乎要吞没世间一般,暴雨倾泻,洗刷不净战场焦土上浓郁的血腥。

杨戬失神的瞧着眼前的一切,耳畔嗡鸣,只模糊依稀记得自己师尊的嘱咐。


「立下的战功越高,你和杨婵便越能登上越高的神位。」


他踩过地上的尸首,踉跄着以枪做支撑,在战场上漫无目的的行走。

他已经杀了那么多妖,那么多人,倘若此刻停下,他只会觉得迷茫。


时常的,他总是会分不清,自己究竟是人,还是神。



惊雷劈下。


一道锐风划破空气,杨戬下意识拿枪身猛的一挡,铮铮作响,击退他数步。

如此凌厉的杀招,让杨戬心中顿时警铃大作。


他足尖蹬地,飞快的冲杀招袭来的地方飞奔而去。


等眼前浮现出两个雨中模糊的人影,他才放慢脚步,提枪上前。

雨势愈发瓢泼起来,闪雷阵阵。


他看清了,对峙的其中一人是姜子牙。


姜子牙手持打神鞭,深蓝道袍被淋的湿透,紧紧皱着眉头,盯着自己对面那骑在白额虎身上的修长身影。

“申公豹!”他厉声斥责道。“你还不知罪!”


黑发男人哈哈大笑,可却不再游刃有余,却尽显痴狂。

“知罪,知罪………可是师兄,我何罪之有!”


“放肆!”姜子牙怒喝。“你助纣为虐,与妲己勾结,背叛师门,甘愿与妖族同流合污!今日你我不再有同门师谊,我是前来捉拿你归宗处置的!”


他骂完,对面却安静了。


雨点渐渐小了下去,视野不在受阻,站躲在不远处的杨戬这才看清了对方的状态。


申公豹看起来与他童年见到时无异,只是眼眸狭长了些,身子精壮了些。

他的黑发没绑紧,落下几缕来黏在脖颈上。

惨白的肌肤和蜿蜒攀附其上的乌黑发丝,总觉得格外刺眼。

他不再面带笑意,只是阴森森的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姜子牙看。


那眼底翻涌着的,如同漆黑海浪一般的惊涛骇浪的情绪,究竟是憎恨还是不舍?


杨戬觉得,或许那是极致的嫉妒。


“师兄,你我同入师门,共修习,共吃睡,犹如亲生手足一般。”

申公豹轻声说着,声音低哑,眼珠充血。

“可你本凡胎,道行不过四十年而已。而我呢?师兄,我几千年的道行,凭什么师尊眼里只容得下你,却视我为蝼蚁尘埃?”


姜子牙攥紧打神鞭,身边的四不相神兽开始呜呜低吼。


也许有那么一瞬,他脸上也略过了一丝不忍。

“…你的工夫,是你得的。而我的,则是我所得。这岂在年数之多寡?”


“错!”

申公豹忽然一声暴喝,驱使白额虎扑来,猛的一扬手,掷出他的开天珠,狠狠击中姜子牙的心窝。


姜子牙被他击的连连后退,猛的往后摔去,被身后的四不相接住,才免得摔倒。

四不相哀嚎出声,姜子牙吐出嘴角血丝,勉强的抬头看过去。


申公豹运功半浮在空中,胯下白额虎嘶吼着,随着主人那波涛汹涌的情绪而战意高昂。


“师尊眼里容不下我,是因为我是异端,是他看不上的妖!我几千年好不容易修得人身,我比任何人都努力,可结果呢?结果是他终究还是瞧不上一只妖,结果是只有你姜子牙得了所有!”


姜子牙紧闭着嘴,怒视申公豹,却半个字也不说。


暴雨中,申公豹高举起了他的剑。

“我助纣为虐?我扶持妖族?这不都是师兄你们逼我的么。你们从未把我当作同门,只把我当作谁人都看不上的妖!”


“师兄,你眼里什么时候能看见我?你究竟什么时候能正视我,真正的看见我?我本是期待的,渴望的,可我等了太久,等到最后,你却也不过把我当作异类罢了!”


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让你们瞧瞧,真正的妖究竟是什么模样!”


呼吸间,已无需多言。


两人交战身影在雨幕中快到分辨不清彼此,剑鞭相撞,铮铮作响。

白额虎咆哮着,也扑向了四不相。


杨戬独自站在地上,被雨淋的湿透,却木然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。


于情于理,他都应该去帮姜子牙。

为了在这场封神之战中获得更高的荣誉,他应该帮助姜子牙,擒拿罪魁祸首。


可是,眼前这个在雨中激战的身影,总是和童年记忆中那个黑发男人重叠。

「我是个闲散神仙。」

「我是谁人都看不上的妖。」


杨戬犹豫了。



就在这时,一道锐气割来,空中一个身影迅速地坠落。


想也没想的,杨戬腾身而起,捞过那个急速下坠的身影再安全落地。

等抹开眼前雨水,只瞧见了在他怀里躺着的,被捆仙索紧紧勒住的申公豹。


他伤痕累累,奄奄一息,却伤不及命脉。

看得出来姜子牙手下留情了。


申公豹被束缚着,神色黯淡,眼神涣散。

看见杨戬,他也只是指尖动了动。


姜子牙徐徐从空中落下,向杨戬抱拳。

“多谢杨二公子。”


杨戬没吱声,颔首示意。


姜子牙行了礼,再转头去看躺在地上的申公豹。“我将把你交予师门,念在师徒一场的情谊中,师尊应该不会太为难你。”


地上的男人闷闷笑出声。

“……师兄,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,我素来最是厌恶了。”


于是姜子牙便不再说话,转而看向杨戬。“杨二公子,我去将惧留孙请来看押他,在那之前,能麻烦公子暂时在此地看管吗?”


杨戬点头。“你且去便是。”




等姜子牙离开了,杨戬这才转头去看地上躺着的男人。


对方面朝上的躺着,身上被金色捆线索勒出一道道痕迹。

他的白额虎卧在一旁,被四不相用爪子紧紧压着。

申公豹闭眼,呼吸逐渐平稳。


正当杨戬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,男人突兀开口。

“你长大了。”


杨戬一愣。“……嗯。”


“天眼能完全睁开了?”申公豹睁开眼,斜着视线看过去。


杨戬点点头。


男人盯着他打量片刻,哧哧笑出声。“那你来瞧一瞧我,现在能不能真正的看清了?”


杨戬紧紧抿唇,竖缝天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申公豹瞧。


但他什么也没说。


申公豹在地上躺着等了一会儿,也没等到眼前的青年开口,便自嘲的笑笑,泄劲儿放松躺着了。


“你的确是个好苗子,也是个乖孩子。”

他自言自语道。

“我晓得你看出来什么了,可你不愿说,我也不愿听。这样也好,这样就足够了。”


他就这样说,杨戬就这样听。

雨滴洗刷着申公豹,沿着他胸口被打神鞭抽裂的伤口下淌,没入进去。

这应当是很疼的,可申公豹却闭着眼,像是在享受这样洗涤的感觉似的,扬起个令杨戬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,嘴里轻轻哼着。


“炼就五行真始诀,移山倒海更通玄;降龙伏虎随吾意,跨鹤乘龙入九天。紫气飞升千万丈,喜时大内种金莲;足踏霞光闲戏耍,逍遥也过几千年。”


“人生如寄呐。”


直到姜子牙带着惧留孙过来,他才慢慢停了声音。

两人把申公豹和那头白额虎收进如意乾坤袋,再离开。


雨淅淅沥沥的小了下去,最终乌云被刺破,烈日布满狼藉大地,让那些不堪入目的血污尸首尽数暴露出来。


杨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

这其中,有多少人是他杀的呢。

他们真的罪大恶极至如此地步吗。


他还同情申公豹,那他自己又如何呢?

究竟是神,还是人,亦或是杀生无数的妖?


杨戬站在原地,看着姜子牙他们消失的方向半晌,却还是没动弹。

阳光落在他面颊上,烙印一般的疼,仿佛皮肉烫烂,他几乎可以闻见自己灵魂焦灼的味道。



“是神仙。”他忽然喃喃开口,自言自语道。“是有七情六欲的,闲散神仙。”


可杨戬也不晓得,这话究竟是说给自己听的,还是给申公豹听的。







第三次见,是在东海。



自打封神之战后,神榜重排,杨戬被封为二郎显圣真君,杨婵也借到了兄长的荣光,被封为三圣母。两人皆肉身成圣,榜上有名。

兄妹二人的庙宇落座于灌江口,日夜受着凡人祭拜,香火旺盛,法力源源不绝。


日子原本是清静且祥和惬意的,杨戬为自己感到自豪,也满足于自己真正的给妹妹带来了好日子而高兴。


有什么能比成为神仙更惬意的了呢?


后来,杨婵与凡人私奔,触犯天条,犯下了当年自己母亲曾经犯下的错。


杨戬奉天庭之命,一路追到了华山,誓要将妹妹带回。


在离去之前,天帝意味深长的同他说道。

“你恨过自己母亲的不公待遇,可此去带回三圣母之事,你终究也会理解的。”


杨戬知道,天帝的意思是,这便是他们的命道。

可杨戬不信。

他想要相信自己的妹妹。


于是他一路追到华山,在华山顶巅上遇到了和那凡人书生相拥的杨婵。


“哥哥!”杨婵看见了他,眼底已经泛出泪来。“莫再追了,哥哥!”


杨戬不吭声,只是捏紧银枪,往前迈了两步。“你现在同我回去,便什么事都不会有。不要做傻事。”


杨婵摇头,抱紧了怀里的宝莲灯。“哥哥,你不明白,我终于遇到了对的人,这才是我活下去的意义。”


“神明不能与凡人相爱,这是触犯天条!”

杨戬大吼着。

“你忘了母亲的下场吗!我绝不会让你变成母亲那样!”


“那我不要当神仙了!”杨婵也声嘶力竭的喊道。“我不要了,这法力,这名号,我统统都不要了!”

女人哭的悲怆,几乎在自己的兄长面前跪下去。

“哥哥……我真的很爱他,我愿意为他放弃一切。”


杨戬怔住了。


放弃一切?

放弃他这从战场上拼着性命搏来的一切?

她生命的意义是这个凡人,那自己呢?自己又算什么?


在人间时,她不是说过,自己才是她最喜欢,最可靠的人吗。

这一切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。


眼前妹妹的身影似乎与母亲当年重叠了。

自私,被爱欲冲昏头脑,眼中仿佛从来没有自己。



这一瞬间,杨戬心如死灰。






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。


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只剩下那书生跪在地上痛哭哀嚎,天上阴云密布,空气沉闷。

杨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,捏着那柄宝莲灯。


眼前,是被巨石堵上的华山口。

是被自己亲手堵上的。




当年,自己的母亲身为天帝的亲妹妹,也是遭遇了这样的下场。

而如今,眼前一切却又那么讽刺。



杨戬回头瞥了眼跪在那地上的书生,那男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,此刻正哭啼不止。

那书生——刘彦昌,瞪着一双通红的眼,恨恨的看着杨戬。

“亲手把自己的妹妹压在这大山之下,真君,你好狠的心!”


杨戬骤然攥紧了拳头。


他狠心?

错的难道是他吗?


是他拼尽全力,堵上这条命,好不容易让兄妹二人走上天道,肉身成圣,受人仰仗。

可现在,眼前这凡人却让他的妹妹想要放弃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,再重回凡间?


就这样,他还敢说这是爱?



可杨戬攥紧拳头,捏着又松,最后却什么都没说。


“照顾好我妹妹的孩子。”

说罢,他在那书生赤红的眸子注视下,把妹妹的宝莲灯收回了袖口里,转身缓缓提步,一脚深一脚浅的下山。


这条下山的路,格外漫长。

比他当年为了拜入仙人师门下,一步一磕头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,还要漫长,还要痛苦。




杨戬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,又跌跌撞撞的乘云驾雾了多久,只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已经到了天与海的尽头。

眼前是白茫茫一片,海天交融,深蓝的海面犹如深渊,东海的海眼正位于此处下方。


他失神的望着,直到海面上扬起半条若隐若现的龙尾,猛的拍下去,扬起巨大的水花。


东海的主人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。


杨戬正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,忽然从气息涌动下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法力。

这让他离开的脚步一顿,视线再度垂着望下去。


东海海眼的漩涡剧烈的往下抽涌,海水腥咸气息,聒噪的水流冲击声下,杨戬清晰的听见了一声低笑。



他缓缓落下去,凑近了海面。

忽的,一道水柱涌起,一个有些削瘦修长的身影从其中浮现。


男人比之前在战场上相遇时要更消瘦憔悴了,黑发比之前剪短了不少,只是慵懒的垂搭在肩上。他有明显的青色胡茬,衣襟口漫不经心的敞着,露出苍白的胸膛,和叫人无法忽视的殷红伤痕。

他身后那只吊睛白额虎似乎臃肿了一圈,毛发也有些黯淡了。


“大名鼎鼎的二郎真君,怎么舍得来这种偏远地方了。”

申公豹乐呵着,捏着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,又自顾自乐出声来。

“你气派了,可真叫人羡慕。”


杨戬沉默着,没吭声。



当年封神之战的最后,作为叛徒的申公豹被压上封神台,在众目睽睽之下,接受了来自他师尊的处置。

他作为妖族的身份被曝光出来,经历了众多的冷嘲热讽,随后才被丢弃去了东海海眼,以身堵眼,被他师尊封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神位,实则就是把他流放遗忘在这天地角落。


杨戬抿了抿唇,斜着眼瞥向海面。

那若隐若现的龙尾依旧没有消失。

东海的主人还在此处。



“听闻你妹妹闯了大祸,你不是奉天帝之命前去捉她了么?”

申公豹斜着身子靠在白额虎身上,舔着舌尖去吮酒葫芦上的酒珠,声音里的幸灾乐祸甚至都不加掩饰。

“看来着半人半神,也属实是不好当啊。”


“那是我的家事,与你无关。”杨戬移开视线,把话题岔开了。


“是了,我在此处被罚以身堵眼,天地万物便都与我无关。”申公豹低笑一声,慵懒又随意,可声音深处却满是刺耳恨意。“天道不公,我命究竟凭什么如此。”


“…你是妖,即便修得人身,也改变不了命格。”杨戬蹙眉开口。

可他说这话,心里却兀的刺痛了一下。


申公豹听了,低声嗤笑起来,肩膀微耸,直到后面不加掩饰的放声大笑。

“妖,就因为如此吗!几千年的刻苦修炼,我却只能沦得这个下场!”

他说着,忽然伸手把本就半敞的衣襟扯开,露出了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痕,和殷红的疤。


他脸上那轻浮笑意渐渐散去,眸色阴沉,周身气息翻涌,竟有了几分邪性。

“他们把我丢在此处,美名其曰赠予我看管海眼的神位,实则是让我沦落为龙族玩物,让我受尽屈辱,却依旧无法翻身。”


“真君,你好生看清楚我的下场。”


他往前一步,杨戬便后退半步,直到申公豹挨近了他身前,杨戬几乎可以看清他下颚上清晰的胡茬,和眼底无光的黯淡深渊。

杨戬喉结滚了滚,视线紧紧黏在对方胸口的伤疤上,不晓得怎的,就是挪不开眼。


“你还觉得,就因为我是妖,我就该被如此对待吗?”

申公豹轻声道。

“他们又是如何对你的呢,肉身成圣的灌口二郎真君。他们又是如何看待你这种半人半神的异类的呢?”



在这样的低声逼问下,杨戬的思绪飘回了那两座大山。

一座,压死了他母亲。

另一座,由他亲手封住,压着自己的妹妹。

而被困住的不仅仅是他最在乎的两个亲人,这两座大山对于他来说,也正是天庭束缚他的枷锁。


几曾何时,他是最憎恨天庭的。

他总是想不明白,为何神仙们要带走他的母亲。

于是那个愤怒的少年徒手劈开了桃山,却终究没能救出自己的妈妈,只能带着无助和满腔悲怆,看着她消散于尘埃之中。


再后来,到现在。

杨戬把自己的妹妹亲手推下华山,重蹈覆辙了母亲的结局。

但他现在应该去恨谁呢,恨天庭吗?恨妹妹吗?恨他自己吗?


或许,这也是他的命。



念及此,杨戬垂下了头。

他额头上的天眼也缓缓闭起,不愿见天地,不愿辨鬼神。


“一切都太迟了,天道是不可逆的。”杨戬喃喃开口。“我还是道行太浅,这只天眼终究还是没能看清自己的结局,也没能看透这世间万物的轮回。”


青年满脸落寞,哪还有当年封神之战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战神模样?

有的只不过是一个亲手给自己套上天庭枷锁的可怜人。


下一秒,一只粗糙的温热手掌落在了他额面上。


杨戬一惊,想要抬头却被牢牢摁住,男人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抵着那天眼竖缝摩挲,暖意隔着皮肤下渗,莫名的安抚了青年不安彷徨的心。


“我们都是一样的,都以为自己看透了,以为自己一身傲骨能翻天覆地,可现在都成了这模样。”

申公豹轻揉着杨戬额头上的天眼半晌,片刻后才松手,捏着他自己的衣襟拢了拢,遮掩住难看伤痕。


他捏着酒葫芦,再度仰头轻抿。

喉结滚动,这是无声的咆哮。


“杨二郎,你我都是被身份支配的人,皆深陷于泥潭不能自拔,都被笼罩在名为「天地正道」的烈日下,被焚烧炙烤,直至气绝。”


他轻声道。


“这样虚伪的公平和正义,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世道,这样正派掌权的天下。活在这白空烈日下,无处可逃,无所遁形。”


“你不觉得恶心吗。”




男人面容平静,可说出来的话却足以在灵魂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。


杨戬呼吸急促起来。



都怪他们之间那细微的相似之处。

都怪申公豹太会蛊惑人心。

都怪这男人在自己童年的时候便与自己相见。


都怪自己在封神之战中插手了他和姜子牙的战斗。

都怪自己与他说了这样多的话。

都怪自己道心不稳,被一瞬间乱了心神。



倘若他不为自己找理由的话,杨戬无法解释此刻自己急切的想要拥抱住对方的念头。

兴许是冲动。

兴许是蓄谋已久,有意为之。


是闲散神仙,是肉身成圣。

是人人憎恶的妖,是被人鄙夷的半人半神。

是东海分水将军,是灌口二郎真君。


是助纣为虐,勾结妖族,和同门师兄弟反目成仇。

是人间流浪,劈山救母,却亲手把妹妹封于山下。


他们如此的不同,此刻却同时感受到了天道的不公,和背负与他们身上命运枷锁的沉重。

多么可笑啊。杨戬微微阖眸,缓缓往前伸出手去,顺着自己的心意,想要将对方抱在怀中。


拥抱,也是依靠,也是安慰。

是惺惺相惜,是心意使然。




可杨戬的手抓了个空。


申公豹被人猛的往后拽去,兀的被锁搂进别人臂弯下。

那力气之大,杨戬都清晰的听见了申公豹一声痛苦低哼。


他的视线往上看去,瞧见了一张冷漠且带着睥睨神色的面孔。

穿着苍青镀银长袍的男人上了些许年纪,却依旧眼神凌厉,紧抿着唇,带着上古龙族的傲慢与不屑,视线扫着打量杨戬。

在下面观望已久的东海主人终于现身了。


“真君。”龙王低声开口,言语间却净是轻蔑。“小小东海,何事值得真君逗留?真君应当是有要事在身吧。”


杨戬神色漠然,伸出去的胳膊此刻也已经收回,垂在身侧状若不经意的微微攥拳。

“……叙旧,我与分水将军交情已久。”


“如此。”龙王若有所思的点头,大手却捏着怀里人的下颚,力度没轻没重的一掐。

怀中男人痛苦的哼哼出声,脸色都苍白了下去。


龙王似乎对这个反应很满意,这才松了手,挑衅的看过来。

“我还以为大名鼎鼎的真君要找一个小小分水将军有什么要事呢,想不到你这般人物,也会和这种豹子精打交道啊?真令人意外。”


杨戬蹙眉。

这老东西言外之意也是刺耳难听,背后的讥讽羞辱就更不必说,申公豹的面色已经苍白到失去血色,只是蔫巴的低头不语。


海面上风平浪静,烈日挂空,刺灼在黑发男人胸口那遮不住的伤痕上,愈发触目惊心。


“分水将军自打封神之战以来,在此多久了?”

杨戬忽然开口道。


龙王挑眉,指尖勾着怀中人的发尾摩挲。“约莫也得有个百年了吧?刚开始还不满于自己以身堵眼的职责,每日叫骂,翻来覆去只晓得喊姜子牙的名号,没日没夜。后来嗓子哑了,精神也败落了,便晓得乖乖在我手下做事了。”


申公豹闭上了眼,似乎是不想再听。

他唇色发紫,身子也开始微微发抖。


原来如此。

杨戬心想道。

原来酗酒的恶习是从这时候开始的,原来自暴自弃是从这时候开始的。


他心中燃起了一团怒火,与当年劈开桃山时心口那股高涨的情绪略有类似,却也大有不同。

杨戬微微攥拳,周身气息翻涌,天眼也微微有了要睁开的架势。


对面龙王挑眉,却丝毫不露惧色,只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怀中人的锁骨上。


一下,又一下。

他的指尖离申公豹的脖颈命门只差一寸。



气息紧张,剑拔弩张之际,申公豹忽然开口了。

他重新挂上了那轻浮的笑,语调轻松无谓,身子放松,往后斜靠着东海龙王。

“二郎真君,今儿个也晚了,你也有要事在身,不若我们下次再聚。”


他抿唇笑着,眯起了眼睛,又侧头避开,让杨戬看不见他的神情。

“你就先回吧,这海眼角落哪容得下你这大仙,这里可太狭窄了。”


杨戬心口发紧。

这刺眼的阳光烫在他身上,让他感觉呼吸都沉重起来,气息黏稠,压迫的他喘不过气。

好热,好烫。

根本无处可逃。


为什么要笑,为什么要那样无所谓的把自己推向深渊。

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,他怎么能这样心甘情愿的任凭自己堕落。

为什么,难道不痛苦吗。


可这样的问题,杨戬问不出口。

他只是眼睁睁的,看着龙王发出轻蔑的冷笑,几乎是以禁锢的姿势,把申公豹带走了。





在那之后,杨戬再也没见过他。







后来,不晓得过了几个百年。

妖猴现世,偷走东海的定海神针,掀翻王母娘娘蟠桃宴,单枪匹马大闹天宫。

威灵显赫大将军哪吒与妖猴大战数百回合,却也败下阵来。


作为天庭中的战神,杨戬提枪上阵。



那妖猴吊儿郎当,嬉皮笑脸。

“你这狗可真肥,看起来蠢呼呼的。但你倒挺有神仙做派,这么威风,比其他大腹便便的神仙老头强多了。”


杨戬冷着脸不说话,提着银枪就杀了上去。


妖猴一边与他战斗,一边大声的插科打诨。

“听说你是天帝的亲外甥,但你却还是半个凡人?听说你被逼着还杀了自己亲妹妹,却还闷不吭声的给这群逼迫你的人做牛做马?”


杨戬不回话,一个回马枪,刺空了。


妖猴身手敏捷,后翻两个跟头拉开距离,无所谓的甩甩尾巴,嬉皮笑脸。

“你可真是,比我还可悲。还以为自己沐浴在天道的恩惠之下呢?不过也是个翻不了身的奴隶罢了。”


“妖猴,你休坏我道心!”

杨戬低吼一声,用了十足力气,狠攻过去。


那猴子正面接下,嘴皮子却比他动作还快。

“你这天眼,说是能观三界六道,怎么连自己的命都看不透啊?还真以为走在白日中,就能与正道一派合流了吗?”


“可怜二郎真君子,百年烈日误终身呐。”








那场大闹天宫后,杨戬天眼受损,元神被伤,最终被撤下真君名号,混迹在天界,终日游荡。

他再没见过那泼猴,听说是在人间与金蝉子的转世一起进行西行历练。

他也再没见过申公豹,因为东海并不欢迎他。


而如今,他奉命来追一个叫沉香的少年。



在喧闹的肮脏夜市酒馆,杨戬驻足在门庭上。


他看见皎洁月光下那靠着白额虎饮酒的身影,好像消瘦的厉害,可那慵懒散漫的劲儿却比当年有过之无不及。

沐浴在这样的月光下,沉浸在这样的深夜中,男人却比杨戬记忆中要更加潇洒快活了。


终于,他从名为正道的白日中逃进深夜了吗。

他也挣脱了他的枷锁吗。


杨戬抿唇,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。



他缓步上前,让自己的容貌暴露在月光下。

轻柔的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。模模糊糊的,却叫他身心舒展。



月光下,那轻抚着白虎的黑发男人爽朗的笑出声来,冲他举起酒葫芦。

“杨二郎。”他是这样称呼的。“别来无恙啊。”




杨戬眼底笑容更甚。


“好久不见。”








这是杨戬,第四次见到申公豹。









——END


我应该在去ao3上狠狠开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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